失败者的坠落
《坠落的审判》剧照
“你的慷慨下隐藏着更肮脏卑鄙的东西。
你无法直面自己的野心,还因此怨我。
但并不是我让你陷于此境,这与我无关!
你没有像你声称的那样牺牲,
反而袖手旁观,因为你害怕。
你的骄傲就已使理智丧尽,
甚至来不及想出一个好点子,
现在你四十了,才醒悟要找个人怪罪,
而你就是那个该怪罪的人!
你被自己该死的标准,
和对失败的恐惧吓坏了,
这才是真相。”
或许略微偏移了大众讨论的焦点,聊起《坠落的审判》里的吵架戏,一位朋友和我说,女主角Sandra向丈夫吼出如上这些话时,她几乎不合时宜地出戏了:原因是身为恰好也面临工作与生活双重瓶颈的写作者,这段台词简直像朝她本人——一个野心勃勃却能力有限的loser的当头棒喝。而对她,可能也对影片中第二天便坠楼死亡的丈夫而言,最恐怖也最难以接受的是,在内心深处,loser自己最清楚这的确是一针见血的真相。
《坠落的审判》剧照
与所谓的“赢家”相比,失败者身上的矛盾张力会使人物更有深度和层次:竭尽全力却下场悲惨,不择手段却依然败北,满怀理想却理想破灭,自命不凡却才华有限。
意大利小说家翁贝托·埃科曾说,真正的文学都是关于loser——失败者的:“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是失败者,《伊利亚特》的主人公赫克托耳是个失败者。包法利夫人是失败者,于连·索雷尔是失败者。我只是做着与前辈一样的事,失败者更令人着迷。而赢家很愚蠢……因为他们能赢,通常纯属走运。”
《搏击俱乐部》剧照
埃科举的例子不尽相同,使“失败者”有了宽泛的标准和定义。但有一个(或许)不足为奇的共同点是,这些经典的失败者,包括被福楼拜哭着声称“就是我自己”的包法利夫人,恰巧全出自男作家之手。无论逃不脱命运牢笼的俄狄浦斯,还是逃不脱内心牢笼的哈姆雷特,伟大而狡猾的男性创作者显然深谙,与所谓的“赢家”相比,失败者身上的矛盾张力会使人物更有深度和层次:竭尽全力却下场悲惨,不择手段却依然败北,满怀理想却理想破灭,自命不凡却才华有限。这类创作选择,也和《坠落的审判》导演Justine Triet多次提到的“不完美角色”不谋而合:“男性不完美的历史已有数百年之久……因为MeToo事件,我们却必须展现完美的女性。”“影史有许多讨厌、吓人的男性角色,比如谋杀案里的,但人们也爱他们。女性不完美为什么不能爱呢?”
在《纽约客》采访中,Justine Triet表示,世上已有太多描绘女性受害的电影,“我更感兴趣的是展现女性的复杂处境,而非把她们当作受害者。”但另一个现象是,当代影视界也不乏极为强大的女性“成功者”形象,《伦敦生活》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》或《弗兰西斯·哈》里一地鸡毛的女loser才最为稀有。尽管为了突出虚构的“爽”,那些女winner的处境可能不得不被处理得过于理想化。
《弗兰西斯·哈》剧照
“失败”为男性角色带来的处境是,他会因此成为人际关系中的弱势方,无论和男性还是女性的关系。可这在女性身上似乎不成立,因为女性角色的矛盾张力天然存在。无论一个女人取得世俗标准的多大成就,她都经常处于被凝视、被审判的地位,甚至由于她的强大而更加严苛,恰如《坠落的审判》所述。文学爱好者可能格外容易偏爱本片,除了故事本身充满文本的精准交锋,Sandra也刚好是位成功的作家。她会说几种语言,哪怕在异乡的法庭也能为自己辩护。这些能力使她似乎会操控叙事,因此人们对她的讲述格外不信任。作为事业和婚姻关系中的“成功者”,若打输官司,她便一无所有;但哪怕打赢,她也是个一无所获的赢家。这正是《坠落的审判》提供的新视角:它以现实的(Sandra不是理想社会中的完美女人)、非奇观化的(Sandra不是传统类型片中的“蛇蝎美人”)、女性主义的(Sandra最后赢了官司)方式,展现了一个成功女性因涉嫌杀夫站上被告席后的社会境遇。
“失败”为男性角色带来的处境是,他会因此成为人际关系中的弱势方,可这在女性身上似乎不成立,因为女性角色的这种张力天然存在。
《控方证人》剧照
与之相对,影片也以同样立体的方式塑造了死去的丈夫Samuel。放到传统创作者手里,这个因碌碌无为而痛苦挣扎的男人或许更值得大书特书,成为哈姆雷特或叶甫盖尼·奥涅金,成为翁贝托·埃科所说的那种经典文学人物——又或者,哪怕满怀同情地描绘一位郁郁不得志的loser,传统创作者也根本难以想象Samuel这样一个竟是被妻子击败并最终自戕或意外身亡的男人。《坠落的审判》揭露了失败者痛苦背后的自私、软弱和推卸责任,这或许是某种祛魅,却绝非对某类人、甚至某个性别非黑即白的贬损。因为此类境遇同样真实而复杂,也足以使银幕前有过相似挣扎的观众,像我的朋友那样——不论性别,产生共振。
撰文:Friday Mercury
图片来源于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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